第46章 顾凛的身世
作者:萍水寻光
王方秋翻了两页书,字一个没进脑子。
昨天顾凛那个拥抱,又硬又用力,还透着股不对劲的慌张,在她身上留下了印子,挥之不去。
这家伙,平日里冷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对谁都隔着一层。昨天那一下,倒像是被烫了手脚,难得显出点狼狈。
打从昨天那个抱过后,顾凛就开始躲着她。
早上她想找他,人早没影了。
中午吃饭也是,扒拉两口就说队里有事,跑得飞快。
跟她说话时,头都不怎么抬。
他越是这样,王方秋心里越是好奇,跟有小虫子在爬似的。
以前吧,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能给她安全感,能解决麻烦,挺好用。
现在嘛……她忽然特别想扒开看看,这块硬邦邦的石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皮底下,是不是也有不能说的事儿?
躲?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王方秋眼珠子转了转,想起顾凛之前提过一嘴的邻居,周奶奶。
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那肯定清楚他的底细。
她“啪”地合上书,不看了。
干坐着瞎琢磨没用,不如直接去问问。
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转身回屋,从昨天带回来的包里翻出那些糖块。
上门打听消息,总不能空着手去,顺道把糖分了,也算礼数周全。
拎着糖,她走到隔壁门前,抬手敲了敲。
笃笃笃。
这周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搭话?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点顾凛小时候的糗事?王方秋心里快速盘算着。
“谁呀?” 门里传来稚嫩的声音。
门开了,探出个扎着小辫的小脑袋。正是那天早上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一看见王方秋,小脸立刻垮了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扭过头,重重哼了一声。
“哼,你来我家干啥?”小丫头语气冲得很,双手叉腰,活像个守门的小将军。
王方秋被她这气鼓鼓的样子逗乐了,故意弯下腰,凑近她:“我找你奶奶说说话,不行吗?”
“不行!”小姑娘瞪圆了眼睛,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猫,“奶奶在看书呢,不许打扰!”
她上下打量着王方秋,忽然又问:“我顾哥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呦,”王方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气得鼓起来的小脸蛋,手感还挺好,“小丫头片子,管的还挺宽。”
她直起身,故意用一种带点炫耀又有点娇羞的语气说:“你顾哥当然是去上班了,他不上班怎么挣钱养我呢?”
“你!你胡说!”小姑娘果然炸毛了,气得小脸通红,跺着脚,“顾哥才不会养你!他是大英雄!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王方秋看她急得快哭了,心里直乐,面上却一本正经:“怎么不像?他亲口答应的。”
“你骗人!我不信!”小姑娘眼圈都红了。
“囡囡,跟谁在外头嚷嚷呢?大呼小叫的,没个规矩。”
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温和里带着点苍老,不严厉,却莫名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先前还气焰嚣张的小姑娘立刻瘪了瘪嘴。
她不甘心地狠狠瞪了王方秋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身子。
王方秋的视线得以越过她,看向院内。
院子像是寻常的农家院落,泥土地面,却扫得异常干净,连一丝落叶都看不到。
角落里种着几丛王方秋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看得出被精心打理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院子一侧搭着个简单的葡萄架,虽然眼下季节不对,藤蔓光秃,但那规整的架势也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那棵几乎覆盖了半个院子的桑榆树。
树冠茂密,投下大片的浓荫。
树荫底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斜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制摇摇椅上。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
老奶奶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土布衣裳,样式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可她姿态安详闲适,脸上带着一种沉静又从容的气度。
尤其是那捧着书的姿态,不像乡下常见的普通老太太,反倒像个退了休的老教授,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这份沉静的书卷气,让王方秋心里暗自嘀咕。
这位周奶奶,看起来确实和村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周奶奶,您好。”
王方秋上前一步,脸上立刻挂上客气又周到的笑容。
她将手里拎着的饼干递了过去。
“我是王方秋,是顾凛的对象。”
“我们刚搬过来不久,总听顾凛说起您,说以前承蒙您不少照顾,今天特地过来跟您打声招呼,认认门。这是点心意,您尝尝。”
周奶奶闻声放下手里的书,抬起眼。
她仔细地打量了王方秋几眼,目光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片刻后,她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哎呀,是小顾的对象啊,快坐,快坐。”
老太太指了指旁边的小竹凳,语气亲切。
“真是个俊俏的小姑娘。”
王方秋眼尖,就在周奶奶放下书的那一瞬,瞥见了封面上那几个竖排的繁体字——《资治通鉴》。
她心里微微一跳,有些讶异,这年头看这种书的人不多。
“奶奶,您在看《资治通鉴》?”
“哦?小姑娘也知道这本书?”
“以前在县广播站工作的时候,跟着站里的老编辑接触过一些古籍,所以知道一点点。”
王方秋谦虚地笑了笑,顺势在小竹凳上坐下。
“这是北宋司马光主持编纂的编年体史书,价值非常高。真没想到您也喜欢看这个。”
她没有过多卖弄自己的知识,只是点到即止,恰到好处。
周奶奶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的兴趣明显更浓了几分。
“那小姑娘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呢?”
王方秋坦然回答:“我刚从县里过来,工作还没最后落实。暂时在家里自学”
“好,好啊!”
周奶奶立刻表示赞同,脸上笑容更真切了些。
“年轻人就该多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
“正好,我家萌萌现在读高二,功课也抓得紧。你们年轻人倒是可以一起学习,互相督促督促。”
王方秋从善如流,立刻接话:“那可太好了!谢谢奶奶。看来以后我要经常来打扰您和萌萌了。”
“谁要跟她一起学习啊。”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周萌萌,这时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声音里充满了不服气和抗拒。
她从屋里搬了个小板凳出来,紧挨着奶奶坐下。
然后拿起旁边石桌上的一张卷子,埋头就写起来,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和疏离。
王方秋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正好落在卷子上。
是一份英语试卷。
周萌萌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猛地抬起头,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她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语气冲得很:“你看什么看?看得懂么你,乡巴佬!”
王方秋非但没生气,反而被她这炸毛的样子逗笑了。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卷子上的一道选择题。
“我不但看得懂。”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丝戏谑。
“我还知道,你这道题做错了。”
“你说错了就错了?!”
周萌萌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毛了。
她瞪圆了眼睛,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你凭什么说我错了!这可是我们老师昨天刚讲过的知识点!”
王方秋也不跟她争辩,只是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周奶奶。
周奶奶显然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她饶有兴致地拿起孙女的试卷,凑近仔细看了看那道题。
她蹙眉思索了片刻,最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王方秋。
“哎,萌萌,这道题……好像,好像确实是你做错了。”
王方秋拿起卷子,白皙的手指点在题目上,清晰地解释道:“您看这里,这个动作发生在‘他说’这个过去的动作之前,所以应该用过去完成时,表示‘过去的过去’。她这里用了过去式,时态不对。”
她简单明了地解释了语法规则,条理清晰,让人一听就懂。
周奶奶听得连连点头,看向王方秋的眼神里,欣赏之色越发浓郁了。
“不错,不错!条理很清晰,讲得透彻。”
老太太看着她,笑着说:“方秋啊,你这英语水平,可不像只在广播站接触过一点点的样子。”
“以前跟着广播听,自己瞎琢磨过一阵子。”
王方秋含糊地应了一句,这么多年的外贸没白干,最大的出手的就是这英语了。
她随手指了另一处地方。
“还有这儿,这个词用得也有些生硬了,虽然意思没错,但放在这个语境里,换成这个同义词,语气上会更贴切自然一些。”
“你!你还说!”
周萌萌气得脸颊鼓鼓的,一把抢回自己的卷子,护在怀里。
“我不用你教!”
王方秋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故意逗她。
“真不用?”
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想让你那个顾大哥高看你一眼,光是脾气大可不行,成绩不好,人家可不会多看你哦。”
“谁要他高看!我才没有!”
周萌萌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气。
她拉着奶奶的胳膊开始撒娇。
“奶奶!你看她!她欺负人!”
“呵呵呵……”
周奶奶被这两个小辈的互动彻底逗笑了,她拍了拍孙女的手背,安抚道:“好了好了,方秋跟你开玩笑呢。多大点事儿。”
“不过啊,互相学习总是好的嘛。”
她转头看向王方秋,语气比之前更加亲切了几分。
“方秋啊,以后常来家里坐坐,陪奶奶我说说话也好。”刘奶奶脸上带着笑。
“肯定常来。”王方秋应得爽快。
她目光看向院角新翻的一小块地,“奶奶,您这块地是准备种菜?”
“嗯,”刘奶奶点点头,“正好家里昨天育西瓜苗,多出来一些。”
“你要是得闲,拿几棵回去种种看?夏天结了瓜,正好解暑。”
王方秋眼睛瞬间亮了,这可是好东西!
“真的?那敢情好!”
“我正愁院子里空落落的,不知道种点什么增加点生活气息呢。”
她搓了搓手,一点不见外,“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谢谢奶奶。”
刘奶奶显然很喜欢她这爽利的性子,笑着看向还在一边撅着嘴的小孙女:“萌萌,去,拿小铲子给你方秋姐姐挖几棵壮实点的西瓜苗。”
萌萌老大不情愿地“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墙角走。
刚才被王方秋比下去了,她心里还憋着气呢。
王方秋看着她那小别扭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凑过去:“萌萌妹妹,挖苗的时候可得仔细点,别伤了根。”
“不然种不活,我可要天天来找你麻烦的哦。”
“哼!”萌萌回头瞪了她一眼,小脸气鼓鼓的。
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还真就挑着根系发达的苗开始小心地挖。
王方秋看着她认真的小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不再逗她,转头向刘奶奶请教:“奶奶,我以前没怎么种过东西,以后要是有不懂的,还得常来向您请教。”
刘奶奶和蔼地摆摆手:“随时来,我老婆子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
“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
她看向对面的周奶奶,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
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过了一小会儿才放下杯子,试探着开口:“奶奶,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周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看她。
目光温和慈祥,带着鼓励:“有啥事儿,你说。”
“是关于顾凛……”王方秋顿了顿,小心斟酌着词句。
“我瞅着他……平时话不多,好像心里头压着挺多事儿似的。”
周奶奶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怜惜。
“那孩子,心里苦啊。”
王方秋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我听顾凛说,您和他爷爷是老相识,关系特别好?”
周奶奶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可不是老朋友嘛,我和他爷爷啊,那是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啊,老朋友了。”
“他爷爷跟我家里情况差不多,原本都是……唉,就是以前说的那种资本家。”
“不过他爷爷是个有志气的,年轻时候就出国读书,想着回来救国。”
“后来书读一半,干脆投笔从戎,闹革命去了。”
“家里大半的家产都捐了出去,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辈子为了信仰,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
“那……后来呢?”王方秋追问,心头莫名地揪紧,隐隐有些不安。
周奶奶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她拿起针线,又放下,重重叹了口气:“他父亲,多好的一个人。”
“原来是清大的教授,搞机械研究的,脑子顶尖的。”
“可惜啊……”
她摇了摇头,没把那个词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赶上那几年运动,就因为说了几句实话,被打成了……唉!”
王方秋的心,随着那声叹息,一点点沉下去。
“你想想,那是什么罪名?全家都跟着受牵连,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难。”
周奶奶闭了闭眼,像是不忍回想:“他妈……也是个能豁出去的。”
这话让王方秋心头一跳。
“那边刚出事,这边报纸上就登了离婚声明,划清界限,撇得干干净净。”
“没过多久,就听说另外嫁了个干部,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王方秋捏着水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想到了自己那懦弱的母亲,但顾凛的母亲,这何止是懦弱,简直是……冷血。
“顾凛那孩子,”周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时候正在部队里,表现突出,眼看前途一片亮堂。”
“就因为家里这事儿,生生给拽了下来。”
“提干什么的都没指望了,档案上落了那么一笔,只能从部队转业回来。”
王方秋几乎能想象到,那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他爸……是个文人,你知道的,读书人有股子傲气,性子又刚烈。”
“哪里受得了那种冤枉和糟蹋?”
“硬撑着没多久……”周奶奶的声音更低了,“人就没了。”
王方秋屏住了呼吸。
“是……自杀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心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闷得难受。
周奶奶没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里带着明显的水光。
“他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也跟着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王方秋。
“这一大家子人,到最后,就剩下顾凛一个了。”
“你说,这孩子心里能不苦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这寂静更加沉重。
王方秋手指蜷了蜷,端着水杯的手有些僵硬。
她想起顾凛那张总像是结了冰的脸。
想起他偶尔看向远处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空茫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想起他对自己那些试探和撩拨时,那刻意的回避和笨拙的抵抗……
原来,那层厚厚的冰壳底下,是这样千疮百孔的过往。
家破人亡。
前程尽毁。
至亲背弃……
光是听着,她都觉得心口闷得喘不过气。
“那孩子刚回来那阵子,整个人都像是被抽了魂儿。”
“话比以前更少,看人的眼神都是冷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周奶奶的声音里满是疼惜。
“我看着都替他难受。”
她目光转向王方秋,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和恳切。
“秋丫头,奶奶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顾凛这孩子,是真不容易。”
“他面上看着冷,心里头比谁都渴望有个家,有个人能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谁要是能焐热他的心,那是积了大德了。”
周奶奶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又给王方秋续了点热水。
“以前啊,我总操心他的婚事,想让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他呢,一提这个就拉下脸,提都不让提。”
“我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替他发愁。”
“但后来想想,人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带着点欣慰。
“没想到啊……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