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父爱
作者:一声不甘的夏竹
暮春的夜风卷着槐花掠过窗棂,娄月娥将青瓷茶杯推过斑驳的檀木桌,壶嘴蒸腾的热气在易传宗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虚影。
“今儿下午来了三拨人,张口就问你和李家姑娘的事儿。”她用帕子擦着壶身,语气漫不经心,“我就把四二年的老黄历翻出来说了——当年你爷爷不是说反对包办婚姻吗?前些天老李提这事,不也让你婉拒了?”
话音未落,易传宗手中的茶杯"当啷"撞上茶托,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
林少华"噌"地起身,木椅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声响,震得墙皮簌簌落下:“你全说了?!”
娄月娥被两人骤然紧绷的神色惊住,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些事儿又不是见不得光,藏着掖着反倒生疑......”
易传宗盯着杯底打着旋的茶叶,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早料到纸包不住火,却没想到这场风暴来得如此迅猛。
林少华跌坐回藤椅,额头死死抵着掌心,声音像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出来:“老李怕是要把咱们恨到骨头里......”
“恨?”娄月娥猛地站起,裙角扫翻了茶桌上的茶叶盒筐,娄月娥目光在两人紧绷的脸上来回打转:“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好的怎么突然......”
话音未落,林少华已抓起茶壶猛灌一口凉茶,喉结剧烈滚动两下,才把今天中午丰泽园的闹剧和盘托出。
从老李突然提出婚约,到众人七嘴八舌的撺掇;从易传宗为顾全大局被迫应下婚事,再到陈司令与老领导的暗中介入,最后,夫人半路杀进来,桩桩件件如连珠炮般砸出来。
说到激动处,林少华狠狠捶了下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老李那老狐狸,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把传宗架在火上烤!”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颤抖的抽气——原来下午那些看似寻常的打听,背后竟藏着这般汹涌的暗流。
“这哪里是报恩......”她突然抓住易传宗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分明是要把你捆进他们家的船!”
她抓起铜壶重重顿在桌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易传宗袖口,“还撺掇陈司令和领导插手,这哪是报恩?分明是逼着传宗往火坑里跳!”
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三人脸上镀上银霜。
当易传宗将白天丰泽园上的明枪暗箭、夫人牵线的婚事安排和盘托出时,娄月娥跌坐在太师椅里,绣着并蒂莲的鞋面在阴影里轻轻摇晃:“夫人介绍的姑娘再好......”
她忽然哽咽,伸手去够易传宗冰凉的手,“可传宗的真心,婚约,怎能当筹码押在棋盘上?”
林叔和林姨自小在钟鸣鼎食之家耳濡目染,那些藏在茶盏碰撞声里的算计、暗涌于字画收藏间的倾轧,早已让他对豪门争斗的套路烂熟于心。
“老李这回,怕是糊涂了。”林叔手指叩击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作为看着易传宗长大的长辈,他太清楚这位将门虎子的处境。
老李空有沙场征伐的悍勇,却不明白在这盘根错节的京城地界,单凭军功根本无法站稳脚跟。
那些在京城的权力中心,游刃有余的世家,哪个不是钱权交织、人脉如网?老李把易传宗强行绑入李家,实则是踏入了暗流涌动的旋涡。
这桩看似风光的“联姻”背后,分明是想借易传宗的名声遮掩自家底蕴不足的短板。
“学问不达标,人脉又单薄,没有高层人员的支持,拿什么和京城那帮老狐狸周旋?”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忧虑。
老李这次在领导跟前留下不好的印象,还好一点,领导格局大,不会太计较。
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得理不饶人,虽然中午传宗安抚住了夫人,夫人顶多不会计较传宗,驳了她的面子,老李怕是调离京城,以后怕也不会太好过。
易传宗垂眸望着杯中的倒影,茶叶沉沉浮浮。林少华摸出烟匣的手在发抖,火机打着的瞬间,照亮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易传宗盯着茶杯,忽然将搪瓷杯重重搁在八仙桌上:“林姨,我今晚还是回招待所。”
话音未落,娄月娥已经抄起竹扫帚敲在椅背上:“回什么回?在领导面前过了明路了,明儿我就杀到李家,把这桩婚事给敲定!”
她踩着皮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发间的银簪随着动作晃出细碎银光:“咱们传宗顶着雷替他们把场面圆了,总不能虎头蛇尾!”
竹扫帚狠狠戳向青砖地,惊起几缕灰尘,“要是再出幺蛾子,老李大闺女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老李那狐狸精不得被彻底边缘化?调离京城都是轻的!”
易传宗望着墙上斑驳的影子,喉结动了动。窗外的月光给娄月娥的剪影镶上冷边,倒让他想起战场上那些雷厉风行的女医护。
“调离京城也好。”他突然轻笑,“远离政治旋涡,反倒能保他周全。如今太平日子里,没学历,在领导心里的印象不佳.....”
话未说完,娄月娥已经抓起他的军大衣披在肩上,指尖的力道重得带着疼:“别替那老东西操心!先把你自己的事儿落定了再说!”
李平安正对着一块镜台,反复摩挲那块手表。镜面映出他紧锁的眉峰,指腹将表盘的云纹都磨得发烫。
他早料到和传宗旧事瞒不住,老领导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岂会容得下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
“调离京城......倒也未必是坏事。”他忽然对着虚空轻笑,声音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撞出回音。
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处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政治旋涡,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却不知城外天高海阔,凭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攒下的真本事,未必不能在地方上闯出另一番天地。
指尖猛地攥紧手表,黑色的链条勒得他掌心生疼。他知道他没有学问,对政治上有很多问题,他都不明白。
大哥前几天也跟他说,在京城就这样,不如去地方。若是借着这事外放,说不定比困在京城更有出路。
可一想到女儿李秀芝红着眼眶反复追问“传宗会来提亲吗”的模样,胸腔里就泛起钝痛。
“大闺女的终身大事......”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扳指拍在案头。
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乱飞,“如今只能指望那小子信守承诺,赶紧来,他也知道夫人的为人处事,怕再出现变故,大闺女怕出大事。”
窗外骤起的夜风卷着沙尘扑进屋子,他恍惚看见李秀芝穿着嫁衣的模样,又想起包间里夫人骤然冷下来的眼神。
喉头泛起腥甜,他抓起青瓷茶盏一饮而尽。这茶早凉透了,苦涩在舌根蔓延。可在看见易传宗的刹那,哪个父亲不想将这样优秀的青年抓在手里?
“罢了罢了......”他对着铜镜里鬓角的白发苦笑,镜中人面容扭曲,倒像是被命运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只要大闺女能有个好归宿,就算再难,我这做父亲的......也得扛住。”
李平安站在书房的檀木书柜前,指尖抚过玻璃柜中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亡妻倚着竹篱浅笑,怀中的小秀芝正攥着父亲的军装纽扣。
这些年,就这一张他和亡妻以及秀芝三口相片。第二任妻子进门时,他特意叮嘱“我有一个大闺女,以后有啥,都不能委屈了大闺女,”甚至将部队介绍婚事的日子,选在确认女儿已被妥善安置在老家之后。
几个孩子围在饭桌前嬉闹时,他望着秀芝垂眸喝汤的模样,总恍惚看见年轻时的妻子,连眉间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秀芝跟着奶奶长大......”他对着空荡的书房喃喃自语,指节无意识叩击着相框。记忆里女儿六岁时怯生生叫他"爹"的声音,此刻像根细针反复扎着心脏。
这些年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家书里却总藏着给女儿买的花头绳、新衣裳,连搭档都笑他“打仗还惦记着胭脂铺子。”
他眼眶发烫,“当爹的,哪能让闺女吃苦?”“易传宗那孩子......能文能武,若真成了我女婿......”
李平安望着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想起饭桌上易传宗挺拔的身姿,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即便要背负算计的骂名,即便要得罪权贵,只要能换得女儿一世安稳,这满城风雨,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