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影响

作者:祭酒
    今夜百鬼入城前夕。
    解冤仇们依据多方线索早有判定,鬼王在老巢中势必还攥住一股可观的武力,其组成大抵是几个随身侍卫的鬼使,守卫窟窿城的精锐鬼卒以及一群鬼王早年起家时随他自刃化为厉鬼的乡党。
    这股力量无论投向哪个战场,都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
    然而,当兰李坊中鬼鸟化为火凤,当杨柳街上织娘戏杀双鬼,当正照寺里剑伯了却宿怨,亦或捉魂伏击不成反死于犬口,鬼王都按兵不动,始终不曾冒头,叫李长安捏着雷符白白吃了半宿冷风。
    解冤仇们不得不放下侥幸,承认那鬼王能肆虐数百年不倒,不仅仅只因凶横。
    于是乎,李长安分置群厉看守要地,又将今夜池鱼之灾的百姓安置入感业坊。
    忙活完,天已蒙蒙亮,数日来连轴转,不曾稍有懈怠,终于敢好好休息。
    脑袋才沾着枕头。
    还没睡踏实。
    “道长!道长!”
    李长安一个猛颤瞪眼,抄起床头长剑,抓紧怀中雷符,腾地翻下床,冲出门去。
    “鬼王冒头啦?”
    外头一通哄闹。
    大憨急慌慌奔进院子,手舞足蹈。
    “来了,来啦!”
    大早上,朝雾散尽,阳光亮得刺眼。
    李长安虚着眼睛。
    鬼王当真发了狠,一点儿脸皮也不给十三家,青天白日的就敢出来作祟?
    心思百转,不敢耽搁。
    喧闹声来自刘府大门方向,急冲冲飞奔过去,定眼一看——门前的院子挤满了人,聚在一起碎碎叨叨的妇人是各路“解冤仇”的遗属;仗着力气往前硬挤的汉子都缠着绷带,是在刘府养伤的好汉;一帮小娃娃人小挤不进、个矮看不着,试图翻上墙头,却被五娘骂下来,揪着耳朵训斥……领头的何泥鳅正臊眉耷眼,瞧见李长安,大喜:
    “鬼阿叔来啦!”
    人们听了纷纷投来目光,下一刻,伴着“道长”、“神仙”、“真人”、“恩公”之类称呼乱糟糟响起,人群让开了道路。
    李长安提紧的心也放了下来,眼前情景热闹活似赶集,哪儿像恶鬼来袭呢?他微笑回应,走到大门口,黄尾、无尘几个都在这里。
    未及问个究竟。
    门外头又是一帮子人涌过来,争先作揖,个个面孔陌生,衣衫也华贵。
    这人说我是某商号的掌柜,特来瞻仰仙颜。
    那人说他乃某船行的东家,专为聆听仙音。
    如是等等。
    李长安听了一阵,算是理明白了,这些啊全是各家豪商大户的代表,“突然”听闻刘府中神灵灵验,故来求取神像灵牌还家供奉。
    虽说买涨卖跌商人本性,可鬼王龟缩地下未除,托庇刘府的百姓又缺衣少食嗷嗷待哺,飞来山群厉也强捺凶戾正待血食香火安抚……哪儿哪儿都是问题,哪儿哪儿都是麻烦,哪儿有功夫与这帮豪富虚与委蛇?
    正要随口打发了。
    黄尾却用力拉扯他衣角,示意往街上看。
    大门外的长街上。
    一辆辆大车首尾相连,一路蜿蜒直到拐角尽头。驴马“唏律”口鼻呵出的热气升腾成一片白雾。
    某个掌柜使了眼色,马夫揭开车上油布,车上载满了米面、酒坛和熏肉。
    无数的目光在无声中射过来,眼巴巴挂在身上。
    李长安还能说什么呢?
    “好。”
    人们齐声欢腾。
    …………
    未及午时。
    货物还没清点完。
    街口又热热闹闹来了一队鼓吹。
    人们顾不得卸货,忙把大车推到路边,让开道路,恭敬候立。概因,这队鼓吹多是僧道之流,高举的幡幢招展间缭着缕缕云气,云气袅袅中映着道道灵光,灵光中隐隐有神将相随。
    领头的一僧一道。
    僧人是感业寺的高僧。
    道人是玄女观的高功。
    他们来了刘府门前,郑重作了繁复的仪式,抑扬顿挫念了经文也似的章句。
    李长安模糊听明白。
    原是玄女观、感业寺以及左近寺观听闻镜河休养有日,法体无恙,特来迎归她回玄女观“官”复原职,还设了茶会,邀请她以及刘府一干亲朋同去参禅论道。
    因法力透支而面色青白,身上绷带尚且渗血的镜河沉默了好一阵。
    “大事未竟,可否改日再归?”
    和尚眉头一扬,到了声:“善哉。”
    道人嘴角一翘,说了句:“妙也!”
    两人并队伍中其余僧道,齐齐把法衣掀了,露出一身披挂,把幡幢丢了,抄起了降魔杵、桃木剑。乍眼看去,个个降妖的罗汉、除魔的天师。
    “镜河道友除魔卫道之心坚如磐石,我等心慕不已,愿附骥尾共参盛举!”
    镜河瞠目结舌。
    无数目光又投向了李长安。
    “好。”
    欢呼更盛。
    ……
    往后数日。
    刘府陆续有人上门造访,他们或大张旗鼓,或遮遮掩掩,身份不一,但大多是某坊的坊正、鬼头,或者某行会的首领……相较于僧道官商,尽是微末人物。
    在钱唐,官府势微,寺观势大,但和尚道士们明面上并不参与坊间管理,城中各坊多赖自治,所以这些微末人物反倒是真正管理城市运转之人。
    他们带来了各自的诉求。
    城西的华光坊聚居许多锡匠、铁匠、箍桶匠之类依靠手工贸易谋生的匠人,近来海贸断绝,生计困顿,他们的坊正也是行首恳请,能否暂缓征收香火供奉?
    细细问,原是近日坊中夜夜闻听窃窃鬼语,鬼语自称是解冤仇使者,扬言要加倍征收立庙钱和剿匪钱,前者用来给解冤仇立庙,后者用来广募豪杰反攻窟窿城。如有不从,便使火鸟烧尽屋舍。
    李长安赠给他一道黄符,告诫他,解冤仇不食百姓脂膏。
    若有人再以“解冤仇”的名义讹诈钱财,便燃此符,他自会遣兵马捉拿。
    增福坊的坊官亲自上门,他是在家的修行,口称道友。自从潮义信封锁感业坊后,刘府附近许多人家为了避祸,举家迁去了增福坊。坊官此来,带着这几户人家的请托,说是家宅被恶鬼占据,解冤仇有驱鬼除煞之威,可否献上礼金,请解冤仇驱除恶鬼?
    附近宅院诚然有鬼,不过不是厉鬼,而是穷鬼。解冤仇旗下庇护了大量受窟窿城迫害的百姓,刘府塞不下,便索性占了临近的宅子。
    李长安支吾几句,没落准话,只叫无尘来与他掰扯。
    城北药王坊的鬼头是个巫师,所供神主唤作“保婴菩萨”,在城北几个坊的街巷间颇有香火。“保婴菩萨”托弟子传信,说他先前不得已屈从了窟窿城,“收敛”了几位解冤仇的尸骨,“保管”了几位解冤仇的家产,而今幡然醒悟,只要解冤仇既往不咎,他愿尽数献上所得财货,手下一干弟子、信徒也会立马调转矛头,唯解冤仇马首是瞻。
    李长安把鬼头请出门,也托他回话。
    洗干净脖子等着。
    ……
    他们各有所得,离去时,或喜上眉梢,或忧心忡忡。
    但无论如何。
    正如无尘所言,大势已成。
    钱唐的人们惊讶发现,原本遍及各坊宣扬“解冤仇乃淫祀”的告示消失无踪,窟窿城强取豪夺设下的诸多神祠,牌匾一换,便成了解冤仇的祠堂。先前香社被多方连番打击,成员死的死,藏的藏,关的关,今儿却光明正大重新走上人前,为神祠主持香火。
    短短数日,整个钱唐换了颜色。
    而在这涛涛大潮里,却有两股逆流分外扎眼。
    罗振光,钱唐最大帮会“潮义信”的龙头。
    黎昌,被钱唐所有巫师拜作祖爷的大巫。
    此二人皆是鬼王座上宾客,以及人间爪牙。
    钱唐是十三家的钱唐,他们在城中划出了一条红线分割昼夜阴阳。在夜晚,死人有死人的阴规;在白日,活人有活人的阳律。
    解冤仇与窟窿城双方斗得再凶,却从不曾公然闯破这条红线。
    如今,解冤仇已在夜里彰显了自己的威风,在白日,又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能耐?
    在钱唐所有耳朵聚集的焦点。
    一个黄昏。
    黎昌悄然扣响了刘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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