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清算

作者:祭酒
    刘府。
    黄昏。
    “罪民黎昌叩见仙官。”
    “老巫所来何为?”
    “为苟全性命。”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求有何用?”
    “理虽如此,然人浮世间,难免随波逐流。”老巫师哀声拜道,“我等乡野杂巫流落钱唐,不为寺观所喜,常常衣食无着。可若如个常人做工养活家小,却身怀灵异,遭鬼神觊觎,除却依附窟窿城,又有何出路呢?”
    “如此说来尔等竟然无辜?”
    “助纣为虐,谈何无辜?只是罪有轻重,重的,当然该罚;轻的,请稍加宽赦。”
    黎昌颤巍巍伏拜下去,奉上两封名册。
    名册所录尽是城中各路巫师、术士、萨满、神婆姓名、籍贯、法脉,一册用白封,记着罪轻的;一册红封,记着罪重的。
    李长安几个稍一翻阅,便瞧了明白,罪孽轻重只是托词,实则以是与鬼王干系深浅区分,今日只消接下名册,不需自己动手,巫师们就会自行处理红册上必须割舍的部分。
    一红一白,真如生死簿,教道士不免想起富贵坊被焚毁后,人牙子收买人命时手中名册,亦有两卷,一卷发卖南洋,漂泊异乡,一卷投入魙巢,永不超生。
    但这些人牙子并他们的头头刘巧婆已被自己杀了个干净,黎昌又将如何呢?
    这老巫师匍匐在地上,露出白发稀疏的脑勺和干瘦的脊背,仿佛察觉到李长安的打量,微微打起哆嗦,好似一条无害的老狗,就如同他的风评一样。
    昔日鬼王宴上,此人虽被鬼王称为老友,但在坊间却并无恶名。可想来,以他的身份,何必亲手作恶?
    默然半响。
    李长安收下了名册。
    大伙儿其实早有计较,往后用得上这些个扎根里坊的神汉巫婆。
    黎昌起身后再三拜谢,可面皮下没见着多少激动,显然对解冤仇们的选择早有预料。
    可在告辞时,无尘叫住了他,指着院子里一株梧桐树。
    “老居士观此梧桐如何?”
    “枝叶虽枯,不改挺秀,尤可栖鸾凤,来年定春风满枝、华盖满庭。”
    “居士好眼光,贫僧亦爱此树。只常叹旧叶眷恋不去,新春迟迟不归,如之奈何?”
    “旧叶枯残时日无多,自将离枝,冬风何必催迫?”
    “万物争春不得不催,何况枯叶不去,新芽何发?”
    黎昌佝偻应诺。
    次日。
    坊间传出一则噩耗。
    昨夜巫师们聚饮,熏醉之际不慎失火,烧死了一楼的神婆巫汉,其中不少大巫师黎昌的子侄亲朋。
    这位一向节俭养生的人瑞,伤心过度,竟然开始终日沉湎酒色。
    …………
    迎潮坊。
    潮义信香堂。
    神案上,鬼王塑像独坐法台狞视堂下,脚下诸使者次第排列,或嗔或笑,个个鲜活。可若贴近了看,鬼使们明明都是铜铸银熔,彩绘下却如泥偶生出细细的裂纹,完好无损的不足十指之数。
    罗振光手持长香,郑重三拜,回身望去。
    堂下堂外,黑压压站满了汉子,乃是潮义信五个堂口的核心人马。
    他缓缓扫视,徐徐开口。
    “江湖上好大的风波,罗某坐在家里,那风言风语门窗也挡不住,不停往我耳朵里钻。有的说,那解冤仇得了势,不日要点起十万天兵、十万鬼卒,拆了潮义信的香堂;有的说,咱们潮义信龟缩迎潮坊,是因罗振光怂了卯子,怕了解冤仇;有的说,哪止罗振光,潮义信上下都怂了卯子,是泥塑的罗刹,看着吓人,风浪一打立马散伙;还有的说,咱们潮义信的兄弟里有聪明人,有白眼狼!情势有变,便惦记着跳船,要卖了罗某人这颗脑袋!”
    他走下堂中,到了一个阴郁青年跟前。
    “石成,你是我家里人,外人不知究竟,以为你年纪轻轻就坐了堂口,是我罗振光任人唯亲,但帮里却晓得,这些年,你暗里为兄弟们剪除了多少大敌。外头风言风语,你怎么看?”
    石成乃潮义信五个堂主之一,绰号“射工”,手里管着一群杀手、刀客、贼匪之类亡命徒,专为罗振光作些不能曝光的湿活。
    他不假思索:
    “我本该是沟中弃儿,若非老爷怜悯,早被野狗分食,此身性命从来就是大郎的!谁胆敢对大郎不利,呵,需得踏过石某的尸体!”
    罗振光大笑拍了拍石成的肩膀,转身到一个衣作不凡却杵着拐棍的中年面前。
    “兄长与我相识于微末,协力挣下了这偌大家业,你是咱们潮义信的大管家,是定海针,压舱石。你怎么说?”
    中年名唤江万里,亦是堂主之一,绰号独脚金蟾,为潮义信打理灰白两道上的生意。
    “你我兄弟十几年,何必多言?若非大郎三番五次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我独脚金蟾早是没脚田鸡、无头蛤蟆了。”
    罗振光道了声“好哥哥”,又转到一白面书生跟前。
    “何郎饱学之士,又世传异术,屈居潮义信,多年来为我调解阴阳驱邪断煞,可谓劳苦功高。”
    书生名叫何懿,绰号鬼秀才。
    “鄙人不过是穷措大,家传了些乡野戏法,来了钱唐不知天高地厚耍弄法术欺人,惹来鬼使缉拿,若非龙头搭救,早已身坠幽冥。大恩大德,铭诸五内。”
    说着,何懿屈身下拜,罗振光忙伸手搀扶,温言几句,笑着转到一大汉身前。这大汉身形精悍,然黑肤卷发,显然非是中土人士。
    “蛮八勇猛,每逢硬仗,纵使九死一生,只消我一声令下,从不曾皱过眉头。”
    蛮八是海外夷人,本来没有名字,只记得有八个哥哥,又行事凶蛮,得了个“蛮八”的绰号。
    黑脸上咧出一口白牙。
    “蛮八只一蛮夷,若非大爷提拔……哎呀。”
    他嘴拙,说不清,干脆跪下磕起了头。
    罗振光笑呵呵待他磕了几响,才将他拽起,捣了两拳胸膛,走向了最后一个堂主。
    “都头名重江湖,钱唐内外里坊谁不知鲁都头急公好义,是孟尝般的人物,而今入我潮义信,真如凤栖梧桐,大涨声威。”
    罗振光口中都头却是曾与李长安有过交集的捕头鲁怀义,此人倒霉,先前诸方缉捕各路解冤仇,筛查街巷,却把他是鬼非人的身份给揪了出来,丢了职司,无力养活家小,正值罗振光威逼利诱收拢坊间豪杰,他无奈投了潮义信。
    罗振光得了他大喜过望,毕竟越凶神恶煞越需涂抹脂粉,鲁怀义的好名声就是上好的脂粉。其兄弟罗勇被解冤仇杀死后,堂主的位置便空下一人,本该由表弟游地龙孟浩接任,他力排众议,让鲁怀义接任,果然收货奇效,得了大批好汉来投。
    “贱役罢了,哪儿敢称都头?而今此身暂寄人间,若非龙头收留,真不知该哪里容身?”
    鲁怀义拱手拜谢。
    ……
    五个堂主表了态,手下了自也纷纷应和,一时间,喧闹冲天。
    罗振光趁热打铁。
    斩鸡头,饮血酒,盟誓同生死共富贵,如有违背,死于乱刀之下云云。
    又就地开启酒宴。
    酒酣耳热之际。
    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是游地龙孟浩快步走来,附耳几句,罗振光酒意顿消,说了几声“吃好喝好”,带着亲随匆匆离去。
    ……
    “兄长果然神机妙算,早让我遣心腹监视那五人,竟真盯着有外人潜入与其私通。”
    孟浩恨恨道:
    “狼心狗肺的东西,受了兄长恩德,竟还吃里扒外!咱们去抓他个人赃并获,看他怎么说!”
    “只是窝藏外人,未必真就背叛。”
    罗振光随口道。
    “何况恩义岂能久凭?早先帮里扩张太快,而今形势又变换太急,人心难免长草,他们便是不翻脸,往后,我也得找机会整治一番。”
    迎潮坊连着海港是钱唐的菁华所在,它实则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光鲜面,多有商馆、客栈、邸店、酒楼,居住其中的皆是海商豪富以及服务他们的仆役与各种手艺人;其二就不那么光鲜了,乃是水手们上岸后的落脚地,充斥着乞丐、倡伎、地痞与贼匪。
    罗振光跟着孟浩,越走四周房舍越低矮,道路越泥泞,可奇怪的,路边却没见着几个平日常见的涂抹廉价脂粉的妓女、瘦骨嶙峋的小孩儿和卧尸等死的乞丐……在一个周遭全是窝棚的街口,罗振光突兀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孟浩奇道。
    罗振光余光扫到周遭街巷中有身影闪动,看身形,都是男子。
    “这关头敢潜入迎潮坊定非凡俗,多半是解冤仇中重要人物,此类人个个凶顽,不得不提防,你且去盯紧,我回去再调些好手过来。”
    说罢。
    领着随从返身就走,留得孟浩对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
    ……
    罗振光走过一处街道拐角,寻到隐蔽处,与亲随中体型相近的换了衣裳,叫他们从大道返回,自己却寻了一条小巷。
    没走多远。
    迎面撞见一伙汉子,腰后衣下鼓起,见着他面孔正作惊讶,他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翻墙另走僻巷。
    当面又是一伙汉子,手里明晃晃提着短刀手斧,瞧见他,立时大叫:
    “罗振光在这里!”
    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跑。然而,对方潜入的人数比他预想中多得多,堵住了每一条出路,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罗网。
    这哪里是对方潜入了迎潮坊,分明像他一头闯进了别人的地盘。
    这不是一次诱杀,而是一场围捕。
    追逃中,竟不知不觉回到了原本的街口。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个人影闪出将周遭死死封锁。
    他吐了口唾沫,拔出随身佩刀,又将一枚铜哨扣在手心。
    “罗振光!”
    有人呼喊,他闻声回头。
    曲定春一瘸一拐挤出了人群。
    “乃公等候多时了。”
    这句话,他听着有些耳熟。
    好似不久前,他予某人说过。
    啊。
    他瞧见曲定春殊无喜色甚至带着某种悲戚的面孔。
    他想起来了。
    龙涛。
    …………
    潮义信香堂。
    五个堂主围坐一桌。
    酒兴正浓时。
    石成把筷子一按:“似有哨声?”
    “石老弟这就醉啦?”旁边的蛮八笑呵呵着给他斟满酒碗,“迎潮坊可是咱们的地盘!”
    堂中帮众们划拳嬉笑好不热闹,同桌三人都道没听着,石成迟疑着端起酒碗,才呡了半口,突兀站起,把酒碗一砸。
    哐!
    “闭嘴!”
    堂中一时安静。
    声声急促哨音清晰入耳。
    “果然是哨声,是大郎的哨声!”
    石成高呼着。
    “快随我来。”
    蛮八闻声而起,抓起桌边手斧,急急跟随了两步。
    忽的。
    一斧砍进石成后背。
    突如其来的一幕。
    骇得鲁怀义“腾”地从长凳跳起,随即,手腕一紧,是江万里神情沉郁拉住了他的左手;肩上一沉,是何懿眉头紧蹙按住了他的右肩。
    香堂里骤然响起杀声一片,蛮八、江万里、何懿手下帮众方才还一副其乐融融模样,眨眼就换了面孔,向石成的手下群起而攻,直把酒场变作了屠宰场。
    石成跪伏在地,背手试图拨下背上斧头,可那斧刃已深深嵌入脊骨,稍稍触碰,便叫他绷红了脖颈。
    下一刻。
    蛮八却猛地拔出斧头,叫他的忍耐化为乌有,惨嚎着扑地,非人的剧痛使他似盐水里的水蛭不住扭曲。
    那蛮八啧啧两声,抬脚踩住石成两肩,教他无法挣扎,手中斧头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红白涂地。
    ……
    一方无备,一方势众,石成的手下很快被尽数砍杀,剩得鲁怀义一方人人茫然无措。
    蛮八一张黑脸冷冷对过来,鲁怀义只觉何懿搭在右肩的手愈发沉重,压得他一点点坐了回去。
    他嘴里嚅嗫两下,干巴巴说了句:“我们刚刚发了誓……”
    江万里、何懿欲言又止。
    蛮八一张黑脸上咧出两行白牙。
    “我出门瞧过黄历。”
    他拿了张帕子,桌上没有清水,便粘了酒水,慢慢拭去脸上红白浆点。
    “今日忌发誓宜放屁。”
    香堂外。
    哨子一声比一声微弱。
    …………
    就在曲定春提着罗振光的脑袋回到刘府的第二天。
    又一则消息风传各坊。
    大巫师黎昌老而不坚,竟因马上风死在了小娘的绣床上,其子弟们或以为有辱声名,不待头七,当天便发了丧,扶棺时特意绕路了感业坊。
    刘府书房内。
    绘着钱唐诸坊地图的屏风前。
    无尘划下了最后一笔。
    如此。
    鬼王在人间的势力已被清扫一空。
    无尘当初的谋划到如今出乎意料的成功。
    书房里人人振奋。
    “大势已成,咱们终于可以稍稍放心,慢慢炮制那一巢厉鬼。”
    “不然。”
    华老却意味深长。
    “麻烦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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