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筹谋

作者:依云在青天
    荣庆堂里。
    贾母颤巍巍地抚上宝玉面颊,拇指仔细摩挲着他眉心的胭脂记,面露悲切。
    都说她老太太糊涂,这些年偏心宝玉,做的太过,全然不顾族中其他子弟。
    可若不是将亡夫青葱时的脸庞刻进了骨子里,她又怎会如此念念不忘。
    那是她一生的挚爱啊!
    恍然间,喉头哽住,腕间佛珠"啪嗒"一声砸在黄花梨的炕几上。
    "明日起...宝玉搬到水月庵带发修行。"
    老太太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出来,额下的青筋突突直跳:
    "对外只说专门请高僧批的命,需在佛前养到及冠..."
    话未说完,作为宝玉生母的王氏已从玫瑰椅上滑跪下来、瘫软在地,满头的珠翠撞得案几上汝窑茶盅叮当乱响。
    这哪是修行?分明是要断了宝玉科举仕途!
    “老太太慈悲,就是真个出家,咱府里不是还有佛堂、家庙吗,啊?”
    话音未落,贾政突然暴喝:"够了!你当这事还由得咱们选吗!"
    恨恨一记拍在案上,汝窑的白瓷茶盏“当啷”一声应声而碎。
    终究是心疼幼子,王夫人以袖遮面靠倒在长媳李纨的怀里,放声大哭。
    “他才十岁,还只是个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呜呜......”
    贾政也是闻声落泪,心中愤慨至极,然而想到今日兄长的强势,以及他口中宝玉衔玉而诞的事情暴露的后果,最终万般无奈化作一声叹息:
    “诶!”
    唯有当事人茫然抬头,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离他而去,想要伸手去抓却不知从何抓起。
    只能如同往日一般,向着贾母怀里钻:"老祖宗,孙儿不要学那些和尚吃斋念佛!老祖宗最疼我了,呜呜......"
    贾母慌忙搂住宝玉,安慰着拍打其后背:
    "不打紧、不打紧!往后逢初一十五、你老子生日,还到家来。
    到时候让你这些姐姐妹妹们陪你一起玩,你不是最喜欢跟姐妹们一起做胭脂了吗?"
    宝玉哪里肯,只一味地闹脾气,最终还是他老子发了一顿火,又在贾母怀里哭了阵,沉沉睡去。
    等宝玉身边的两个嬷嬷将人搬到隔壁的碧纱橱,安歇了。
    被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扰的心力交瘁的贾母才终于闭眼道:
    "事已至此,若想保全二房上下,政儿!“
    话到此处老太太猛地睁眼,浑浊瞳孔迸出最后一丝决断,"你是要就此分家单过,还是搬到荣庆堂,来我这侍疾?"
    贾政不明白母亲为何现在又提起分家的事情来,之前不是......
    见幼子依旧表面光亮、内里糊涂,贾母心中也是叹气,强撑着身子给他解释:
    “我不知你大哥到底哪来的底气,谋求起复。但你记着,朝堂争执要比咱院里的隐私计较复杂百倍、千倍不止。
    以往我贾家虽然看着衰落不少,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牵扯不到朝堂里的争斗里面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自你老子去后,朝廷虽也任命了几任京营节度使,但大多只是充数的。
    那十二团营的长官皆是桀骜不驯之辈,除了两位圣上,谁能真正指挥的动?
    可......“
    说到这里贾母突然住嘴不语,望着幼子一脸茫然的样子,只觉得心累。
    用她老人家的原话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
    估摸着她嫁进贾府,也就在本朝太祖从金陵举事的前后,是经历过贾源、贾演那一代人战场厮杀,以及贾代善、贾代化纵横朝堂的那段岁月的。
    人活得时间久了,见识的自然也就多,知道贾赦这次谋求起复,其中涉及到多少艰难险阻的。
    “罢了、罢了,你自己选吧!一个是你携了妻儿出府单过,到时候荣国正房这边只要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自也连累不到你。
    至于家产,你老子那头你是落不到多少,但你也别忘了,你娘我出身前尚书令保龄侯史家,当年也是一百二十八抬的十里红妆嫁进来的。
    到时候你尽拿去,不至于让你们娘几个没了进项。
    或者......”
    不等贾母把剩下的话说完,贾政官袍下的膝盖已重重磕在青砖上。
    "儿子...儿子愿日夜侍奉母亲。"
    尽管他旁边的发妻王氏十分心动——在王熙凤之前,她也管家多年,自是知道贾母的嫁妆何其丰盛。
    若卷了这些,自己二房另起炉灶,她也能早个十好几年过一把老太君的瘾头。
    只是既然贾政已经先她一步做了选择,她也只得嫁鸡随鸡,跟在夫君后面磕头,表示自己要陪在贾母身边尽孝。
    贾母疲惫地摆手,早有准备的大丫鬟鸳鸯立刻捧来一个描金的匣子。
    将里头"金陵鼓楼街十二间铺面"以及“南京城外五百亩水浇田”的地契放在贾政朝天掌心。
    “也随你,日后就在我跟前住着,谅老大再如何放肆,也不敢当着我这把老骨头的面拿你如何。
    以后在西边再开个小门,日常进出闭着他点儿就是了。
    我累了,你们去吧,记得给他腾地方,别回头出了事,再牵连到你们身上......“
    贾母不是没有瞧见见老二两口子喉结滚动、双眼放光的贪婪样子。
    可她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还能提点他们什么呢,只能望着幼子一大家子的身影慢慢走出荣庆堂,喃喃着哽咽道: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路是自己选的,那就自己慢慢捱吧..."
    ......
    东路院正堂里的铜鹤烛台"噼啪"爆了个灯花,贾赦蟒袍未褪便跌进太师椅。
    挥手让屋里的姬妾退下,他摩挲着半枚虎符的缺口,忽然将滚烫的茶盅往贾琏跟前一推:
    "明日你老子在朝堂上尚有一番较量,此去前途是凶是吉也未可知。
    若事如人意,上还罢了。
    一旦......"
    剩下的半截话终究被咽了下去。
    见长子茫然抬头,只好细细将自己的打算对他说了:
    "只看我明日能否全须全尾的回来,若倘真坏了事,你也不必顾及你祖母以及二叔一家。
    跟你三弟一起,扶着你老子我的棺木南下即可,终生不得踏入这神京城一步。
    多娶几房姬妾,给我贾家开枝散叶,多多教导儿孙。"
    贾琏捧着茶盏的手直哆嗦,泼出的碧螺春在他绫罗的员外服上浸出深色水痕: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您本就是当朝一品的爵位,就算拿不回贾家世袭的节度使官职,也不至于......"
    闻听弟子发问,贾赦突然捋着短须背手走到窗前,望着院里满地的白霜,正想说些什么。
    "行了行了,这么大人做什么小儿女姿态。"
    贾琮原是倚着博古架潜心研究从二房处得来的这块“宝玉”,究竟有什么妙处。
    只是他老子从进门开始就一脸托孤的样子、长吁短叹,实在把他弄得烦了。
    “琮哥儿怎么说话呢!”
    只有琏二这个本性还有些“纯良”的家伙看不出他父亲的目的,立时摆起兄长的架子,还想说他两句。
    贾琮懒得跟他废话,要不是自己天生宿慧,贾琏这么个糊里糊涂的勋贵二代生活才是他最向往的。
    出身富贵之家,娶个名当户对的娇妻,日常寻花问柳、房里纳几个,府外再藏几个。
    整日骄奢淫逸......
    不能再继续往下想了,竖子安敢坏我道心!
    贾琮赶紧摇摇头,眸光微动,脑后乌木簪忽的绽出青芒。
    那簪子凌空化作三尺青锋,剑身流转的云纹在月色下竟似活物游动。
    又见他广袖迎风展开如鹤翼,足尖轻点瞬时便立在剑锋三寸之上,青玉道袍下摆被夜风卷得猎猎作响。
    接着朝贾赦伸手:“您老人家既然不放心,那当儿子的就当给您吃颗定心丸了,父亲大人随我来罢!”
    贾赦见目的达到,当即也是一声长笑,“早就羡慕那帮牛鼻子御剑乘风的潇洒劲了,没成想临老沾了你小子的光,今日也体验一回!”
    言毕,大老爷脚下用力,从窗楹之上微微借力,稳稳当当立在贾琮的身后。
    父子二人同乘一剑,越过公府的高墙大院、兽檐屋脊,朝着内城的方向翩然而去。
    原地徒留下张大嘴巴惊呆了的琏二,以及贾琮随风飘到其身旁的一声叮咛:
    “二哥晚间辛苦,但也莫忘了给兄弟在府里寻个僻静的安身之所,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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