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四月酷暑
作者:构世界呆子
连续干了半个月的路,这条路越来越旱,风卷着细沙掠过龟裂的田垄,
李度握着树木做的拐杖领头走着,起初还能披着夹袄抵御春寒,此刻却人人光着膀子,粗布衫搭在肩头,被汗水洇出盐霜斑驳的地图。
老猎户王九走在最前,腰间鹿皮水袋随着步伐晃出空洞的响声,他忽然停步,转身时脊背的晒痕像块深褐色的龟甲:“村长,日头越来越不对劲。”
日头的确不对劲。本该是温和的春阳,此刻却像枚烧红的铁丸直压头顶,连云絮都被烤得蜷缩成灰,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热浪,把远处的地平线扭曲成融化的锡箔。
六十二岁的周老汉咳着捶打后腰,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老朽活了六十年,头回见四月天热过伏暑。”他说话时喷出的气都是烫的,嘴唇裂出深沟,灰白的胡须上沾着赶路时扬起的土屑。
第三日正午,不知谁家的水袋被荆棘划破,暗褐色的水渍在黄土上蜿蜒,眨眼就被吸干,只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像道未愈的伤口。
女人们把孩子的葫芦按在胸口,不敢多倒一滴水;老人们坐在地上,用破草帽盖住脸,帽檐下露出的脖颈皮肤晒得发亮,仿佛涂了层熬化的蜂蜡。
李度数了数剩下的水袋,其中两只已瘪得贴在一起——那是昨夜用衣襟接的露水,混着草屑,此刻在日头下泛着浊光。
第七日晌午,队伍行至一片荒坡。道旁歪着棵枯死的老槐,枝桠上挂着半幅褪色的招魂幡,风过时发出碎帛般的声响。
走在最前的李希突然攥紧了腰间砍刀,喉间滚出低哑的警告。李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坡下的灌木丛里横陈着三具尸体,皮肉肿胀得发亮,
青紫色的尸斑爬满裸露的手臂,眼眶和口鼻处聚着黑黢黢的蝇群,嗡嗡声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像团黏腻的黑雾。
“撕布条,捂住口鼻。”白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等众人反应,她已将白布撕成条,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腐尸生疫,便是这味道多闻也不好。”
女人们慌忙翻找包袱里的旧衣,张婶扯下袖口时用力过猛,线头崩开,露出半截枯瘦的胳膊;
虎娃娘撕了半幅裙角,布料划过孩子晒红的额头,惊起一群蛰伏的蠓虫。
布条刚蒙上脸,腐臭便顺着缝隙钻进来,腥甜中带着酸腐,像坏掉的腌菜缸里泡着生锈的刀片,直往胃里绞。
有人忍不住干呕,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水——早两日便断了干粮,此刻腹中唯有火烧般的灼痛。
日头最毒的申时,队伍不得不躲进一处废弃的破庙。石墙早已坍塌,只剩四根立柱支着半片瓦顶,阴影里挤满了人。
孩子们蜷缩在母亲腿间,皮肤红得发亮,最小的虎娃把干裂的嘴唇贴在水袋上,像只濒死的雏鸟。
李度蹲在墙角,听见自家儿媳低声啜泣:“只剩半葫芦水,明早怕是连熬粥的米汤都没了。”她怀里的水袋扁得能看见绣在皮面上的牡丹纹,那是嫁过来时的嫁妆。
第八日寅时,启明星还未褪尽,队伍便摸着黑上路了。脚踩在干燥的树叶上发出细碎的“噗嗒”声,却盖不住此起彼伏的喘息。
行至卯时三刻,东边天际突然泛起诡异的金红,日头刚冒头,就将整片旷野染成熔炉。
走在中间的陈老汉忽然踉跄着摔倒,竹篓里的硬饼滚落在地,沾了灰也无人捡拾。
他老伴扶起他时,发现他额头像火炭般滚烫,嘴唇乌青,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有把烧红的刀在气管里搅动。
“是暑气攻心。”白星扯开陈老汉的衣襟,抬头望向李度,:“得找阴凉处,再弄点水……”
李度望着前方焦黄的旷野,他握紧拐杖,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进林子,找水源。再不走,大伙都得晒死在路上。”
踏入林地的瞬间,腐叶的霉味混着潮热扑面而来。枯枝在脚下发出“咔嚓”声,惊起藏在落叶下的毒蚊,在人腿上叮出红肿的包。
空气比外头更闷,像裹着层浸了热水的棉被,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焐成黏腻的水浆,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腰间积成小洼。
走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水源,唯有乌鸦的“嘎嘎”声从头顶的树冠滴落,像在数着众人剩下的时辰。
突然,李正蹲下身,手指抠进泥土:“潮的。”众人围拢过去,见表层的干土下,隐约透出些微的暗褐色——是水汽浸润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