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饺子(二合一)
作者:渔火夜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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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谢共秋坐在枫杨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发丝、鼻梁与洁白的衬衫上。
他手里的花茶氤氲飘香,烫得那双常年冰凉的手似乎也暖和起来。
花祈夏站在透明的阳光下,手里的浇花管喷出清凌凌的水花,折射出彩虹,连同她的下巴和脸颊都印着波光粼粼的光影——
她踩了双草编款式的人字拖,穿着最简单的背心短裤,露出两条修长的大腿,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却并不十分细瘦,大腿肌肉紧致,匀称笔直的小腿线条流畅地没入脚踝凹陷的阴影中,是健康与力量在这个女孩身上最理想的拓印。
她编了头发。
谢共秋看着不远处浇花的女孩,想。
她什么样子都很好看。
花祈夏后肩上还贴着纱布,依稀透出药液的颜色,她草草编好的两条麻花辫搭在肩前,细碎的发丝在光线倾洒下,显得蓬松而饱满。
谢共秋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她身后花团锦簇、绿意盎然,整个人都在这方阳光充沛的小院里散发出慵懒而柔软的气息。
“别看我家是开花店的,院子里的这些花我妈一盆都舍不得卖。”
花祈夏手里的水管“哗哗”洒在水缸边的开得像雪花肥牛似的月季上,笑容明亮:
“还有那边的两盆三角梅,都快长成树了,以前有个做盆景生意的客人想掏高价买,我妈犹豫了好久还是拒绝了,把人家都整蒙了,说你家开花店的不卖花,卖咸鱼啊哈哈哈哈哈,学长你看它们像不像树。”
于是谢共秋就顺着她水花喷溅的方向看过去: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楼梯旁,放了两盆枝杈茂盛的三角梅,坠着数不清的紫红色花苞,像灯笼似的晃人的眼。
花祈夏的水管随意地冲过去,“哗啦”在花枝后的砖墙上拓下了两团深红的水印,枝叶微微颤抖。
谢共秋并不深谙养花知识,他看着满院旺盛蓬勃的花草,在接触到花祈夏的目光时悄然拢起了手指,点头认真地:“好看。”
很好看。
“来孩子,喝点儿薄荷水。”
花明宇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托盘,热情招呼道:“天热,喝这个凉快——哎呦你不用站起来不用站起来,这孩子,咋这么实诚。”
正在浇花的花祈夏头一回听见有人用“实诚”形容谢共秋,没忍住“噗嗤”一声。
手里的水管一哆嗦,水珠洋洋洒洒落进缸里,惊跑了正在吃浮萍的红鱼。
她回头,见谢共秋站得肩背挺直,低声道谢后才认真接过花明宇手里的杯子,不由得想笑,不远处的谢共秋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声音,侧过头来——
看见女孩眼里细碎的笑意,清峻肃冷的男人一转眉眼松懈,无奈地看着她,仿佛对她看见自己的“出丑”也无计可施,那双浅淡的眸中全是融化了的纵容。
花祈夏忍又了忍,吭哧:“哈哈哈……”
谢共秋嘴唇张合几次,最终眼睛缓慢一眨,无奈地任由花祈夏笑了,分明他自己眼底也流淌过笑意。
花明宇给两个人送了水,顺手就把小桌板支了起来,恰逢赵玫买调料回来。
——看见院子里正静静望着自家闺女的男孩,她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笑着摇了摇头。
“妈你回来了。”花祈夏一转头看见赵玫,丢掉水管走过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谢共秋与赵玫对视,前者垂眸颔首:“阿姨好,打扰了。”
支好了小桌板的花明宇:“媳妇,我多和点儿面,今儿叫小谢留下一起吃饺子啊。”
“还用你说。”
赵玫嗔他一眼,“要不我干啥让人家把大葱捎回来。”她走到晾衣绳前“唰啦”抽掉围裙系好。
一旁的花明宇嘿嘿两声,对谢共秋:“来小谢,坐这儿,会包饺子不?叔教你啊,正宗雪城大馅饺子。”
出乎意料的,在听见这句话后,谢共秋没有立即走过去,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极度复杂的情绪。
但是他生性神情浅淡,所以那股复杂,在无心的人看来只认为是犹豫和茫然。
听谢共秋说“我没有尝试过”,花明宇无所谓地一摆手,“没事儿,简单得很嘞——嘶!”
话没说完就被赵玫拍了一下,压低声音:“哪有叫客人干活的?”
谢共秋眼眸微动。
说完赵玫见花祈夏从厨房里端着面盆和擀面杖出来,对她说:“苞苞呀,那什么,正好你孙奶奶要咱去摘樱桃,你现在带小谢去吧。”
赵玫随手捞了个脸盆递给她,“跟你孙奶奶说中午甭做饭了,待会儿饺子包好了我给她送去——行了,快去吧。”
花祈夏莫名其妙被塞了个盆,目光落在桌上:“我帮你们包了饺子再去呗,摘樱桃又不着急。”
“不用不用,这啥啥都是现成的,我跟你爸说着话也就包了,快得很。”赵玫又看向谢共秋:“小谢,你跟苞苞去吧,就当是玩了,去吧去吧。”
两个人几乎是被赵玫赶着出门的,路过店里柜台时花祈夏顺手从架子上拽下自己的防晒衣,抬头和谢共秋面面相觑:“……学长,你想去摘樱桃吗。”
谢共秋看着她,点头:“嗯。”
“哦,那走吧。”花祈夏在门口蹬掉人字拖换上运动鞋,抱着个大脸盆跟谢共秋一起出门。
院子里。
“哪有一来就叫人家干活的。”
花明宇“啊”了声,挠挠头:“我哪想那么多,就寻思着跟孩子坐下唠唠嗑,咱在家不都这样?”
他看看赵玫,小声不忿,“咦,摘樱桃就不是干活啦?”
赵玫听见了,揪了个面团扔过去:“哎呦你个木头脑袋,你还看不出来?”她若有所思,“一说到包饺子,那孩子心里头有事呢。”
“事?啥事?”
赵玫说完后看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脸对上丈夫糙了吧唧的大脸,手一抹给他脸上抹了道白印:“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木头?”
……
上午的巷子热闹却不喧哗,孩子上学大人上班,留下的都是老人和更小的娃娃,偶尔有卖桂花糕的小贩经过,挑担货箱摇摇晃晃,谢共秋护着花祈夏朝路边避让。
“祈夏。”谢共秋看着走在他身边的女孩,说,“抱歉。”
“咋了?”花祈夏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道歉,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我,不会包饺子,而且——”谢共秋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成拳,眼睫落得很低,“我的手。”
他启唇却没发出声音,张了张嘴,才低声地:“……不太干净。”
花祈夏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他的手上:皮肤皙白,指骨旁隐匿着青紫色的筋脉,削而不瘦,配上那段压抑着力量感与爆发力的腕骨骨骼,一如既往地涩气性感。
何止干净,打个光甚至能直接去拍腕表广告了。
察觉到花祈夏的目光,谢共秋尾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抽搐两下。
他那双淡得几乎能被阳光稀释的瞳孔望着女孩许久,好似刨开一层他自己都难以详述的隐疾,又不愿掺假:
“我的工作,比较特殊。”
谢共秋知道,他只这一句话,冰雪聪明的女孩就能明白他不可见人的顾虑。
恰如谢共秋曾对花祈夏坦明的,在专业领域之外的多数场合下,他常常是一个“异类”的存在。
【用摸过死人的手揉面?做出来的饭谁敢吃啊?】【看着都觉得阴气重,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行,再怎么洗那也是天天摸尸体的手啊,真不敢想谁跟这种职业的人谈对象怎么办,上班摸死人下班牵手……啧啧……】【敬畏,尊重,瑞思拜瑞思拜,但不敢惹不敢惹。】【据说他们闻尸臭都习惯了。】
这份职业承载了多少崇高——
也承受着多少非议。
谢共秋从来都屏蔽着外界的声音,像站在朦胧的毛玻璃之后,无视那些非议与偏见,漠然以对那些奉承笑脸后的忌惮与排斥。
他习惯于追求生与死之间的平静,见过这世间最残忍的人性,也见过生命最顽强的抗争,心已经在年复一年的冰凉里平静成一潭死水,那些声音都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但向他发出邀请的人,是女孩和她的父母。
谢共秋没经历过却也明白,在正常的社会认知中,“包饺子”这一特殊的聚集性活动,与任何社会行为都不同。
人类用手掌揉、按,从松散的面粉到温软的面团,他们用手指掌控面团的温度,塑造形状,在心理层面赋予不同的情感寄托。
……这对谢共秋来说,不仅无比的陌生,而且也让谢共秋产生了他不够格去沾染的无措。
热情善良的赵玫和花明宇邀请他进行这项最能展现包容的活动。
他们越是热情,谢共秋的脑海中就越不可抑制地回荡起那些、他以前从来都视如蝼蚁的非议。
就像一个从不信神佛的浪子。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遇见那个能让他虔诚跪地祈愿安康的人。
“我知道,叔叔阿姨和你,都没有在意,但是……”谢共秋指关节因蜷缩而发白,他抬起头直视着花祈夏的眼睛,“我……不想。”
女孩见过他狼狈的样子,踏足过他不为人知的暗角。
但他竟然仍可笑地规避着这一近乎愚蠢的事。
谢共秋说完,空气却没有陷入安静。
市井小巷从来都不是安静的。
花祈夏听完他的话,连停顿都没有,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耸了下肩,“走吧,我们先去摘樱桃。”
这甚至算不上一句回答。
她没有说“你想太多了学长”“我们才不会在乎”,也没有露出被点醒后可能出现的尴尬和介意。
而是直接转身穿过小巷,在对面站定朝谢共秋招手——
“那边青苔多,往这边好走一点儿,来啊学长,谢学长?”
“……来、来了。”谢共秋头脑中没有接收到女孩所谓“态度”的确切信号,但仍然追溯行为模式的本能迈出脚步,去跟上她的身影。
孙奶奶家在小巷最深处,没有门面,刷了绿漆的一米高铁艺门被一把铜锁锁着,院子里只浇筑了一半的水泥地,另外一半种满了丝瓜、韭菜、辣椒和莴笋。
院子里三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几乎高过院子后的红砖楼,密密麻麻的果实压弯了树冠,从灰色空心砖垒砌的院墙上探出来,最前端的树梢几乎扫到小巷的青石板路上。
狭长的甬巷将吹到此处的风也压得狭长,谢共秋仰起头,瞳孔里映着头顶一线雪蓝色的天,两侧黑色的瓦砾层层叠叠,外面的嘈杂到了这里就稀释成下过雨似的潮湿。
但是一路走来,巷子里的人家门口大多种着花草盆栽,门楣贴了红对联,所以这短短的一段路也并不显得寂寥。
“翻过这边的墙就是护城河,小时候我跟我哥中午不想睡午觉,就偷偷从这边翻过去去河里摸虾。”
花祈夏走过去拉了拉门锁,“不在家,估计是去接孩子了。”
她说完就放下脸盆,熟门熟路地走到矮墙边,没受伤的手按在灰色空心砖上,一踩大花盆将自己撑上去,坐在了两米高的墙头。
谢共秋看着她这一连贯流畅的动作,尤其她侧着身坐下后,顺手从身边树冠上揪了颗樱桃丢进嘴里,登时被酸得一激灵,肩头的纱布都跟着皱了皱,看得谢共秋心惊胆战,忍不住:“祈夏……还是我来吧。”
花祈夏把樱桃核吐到嘴里,闻言打量着谢大法医一尘不染的衬衫和考究的黑裤,好笑道:“你帮我拿着盆子得了。”
她一句也没提刚才的事。
谢共秋走上前去:“好。”
“红得不太多,估计还要再过段时间才能摘。”
花祈夏仰头扫视着紧紧挨挨的樱桃,橙黄的小果在阳光下饱满光滑,看一眼就让人口舌生津。
她揪了颗橙红色的递给谢共秋,边继续寻找边说:“樱桃就是这点儿不好,像买回家的猕猴桃一样,要么一个都不熟,要熟就在一夜之间,还没来得及吃就熟过了头。”
花祈夏一低头,看见谢共秋正仰视着她,那颗熟透的樱桃竟然被他放进了盆子里,不由得笑出了声:“那是给你吃的啊学长。”
玛瑙般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坠着,像杏子成熟的颜色,映在谢共秋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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